麥浚龍 林嘉欣 《字典 與 聖經》
創作背景 「大地就算沒有光 你也在照 你也令老樹回春 久旱下雨 如同給我小月兒 目下幻國 是你所賜予 闢地球 來二人共處⋯」 漆黑中。 董折在家廳中把自己整個人倒掛起來。 血液在體內急速衝到腦袋,地上放著殘舊的一台discman,和另一台mini discman,各一耳機同時戴在頭頂離地一尺的他,音量調較到最大。 左邊耳機轟炸著節拍重型敲擊音樂。右耳機轟炸著粵劇戲曲。 看不到表情。只見他一個呆呆的倒掛於漆黑中。 每晩定時定候零時四十五分左右這樣瘋狂倒掛亂轟直到滿天星斗時。 或許這是他自控情緒的一種出口。 從轟炸嘈音中尋找一份寧靜。 匆匆一個十多年,忘記了這個極端的習慣從何開始培養出來的。 忘了何時不再開燈,忘了何時開始躁動。 忘了何時開始接受凡事都放輕一點,世事中份份細事也總帶著一份不足為奇的心態。 近這一年間我開始看到幻象。眼角的影像變得殘影化。 也許正在睡夢。 睡前服那顆,令我睡得還好。 相反日間服的那顆,卻使我無感地憤怒。 憤怒於思緒中的無感。 如,年少時曾經為我當證婚人的副校長三個月前過身了。老人病,沒甚麼痛苦。 還記得在場一眾家屬及舊生們全都正在默哀,不太懂說話的我站立在病房內人群的最後排。 合眼聽到哭泣嘆息聲,張眼看到哭泣皺眉相。 情緒太多,臉上帶冷。 我只是哭不出。 相信近年最感到尷尬的是,就在這個靜默的一刻。我竞然忍不住笑了出來。 我完全明白旁人的不解,甚至乎惹來怒目相向也一點都不出奇。 我只是在苦笑,該哭卻沒淚,永比能夠呼天搶地的來得更痛,更悲。 眼前懂哭的一群,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的,能夠完好地表達自己,是種天大的幸運。你們全都是寵兒。 而副校長的次子顯得比較衝動, 次子似箭般上前跟我說:「笑咩?」 我說我笑,是因為⋯我相信留下肉身的他,一定去了一個比這裡更好的地方。 次子靜了,他打量一下我,見我穿得一身黑,手上拿著一本厚厚而沒有外殼的書籍,或許他自然地相信我手上拿著的一定是本聖經。 急才之說:「⋯願⋯肉身開花結果。」 次子說:「神父?」 又一急才之說:「唔⋯我們哪個不是祂的兒子?況且,哀傷,不一定只得哭。」 我手上拿的其實是一本厚厚舊舊而過時了的一本「黃頁」。 二十三年前,在一個日落西斜的下課校園,副校長從他工作室書桌下倒出一杯烈酒,他說,如果有人問起的話,這杯「杯中物」叫熱茶。 還記得當日,我跟他說,我準備要結婚。 副校長望著我,見我不像在說笑,他問:「幾時?」 我:「今晚。」 副校長喝著杯中物,他對著我笑說,名字只得兩個字的人,性格如名,像總是缺了些什麼似的,他所認識的但凡名字只得兩字的,命途都是怪怪的。 他跟我說,世界之大,我們永遠都只會是自己人生中的井底蛙。 我回話,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。我想終有一天,我要到切爾諾貝爾走走。 他喝光了杯中物。從書堆中找出一本殘舊而厚厚的黃頁給我。 他淡淡地說:「我快將六十歲,萬里路我走過很多,亦跌過很多,最終,我的終點還是隱於一所高中校內。你有你的路。跌痛,別哭,因為世界上,其實並不存在太多同情。」 四五杯烈酒後,他說:「不知需要用多久的時間,但相信一天當你把整個書內的電話號碼全都打通了,或許到時候你想去的地方,才被解封。」 我接過這本厚厚的書。還未及反應過來,他還說了一句我緊記到今天的話。 他說:「有些人,有些地方,或許一輩子也未必遇到,或去到。姓董名折,到底是終有天要學會懂得怎樣去為人生而折腰吧。會否折腰⋯是你自己的路。」 這段對話的結束,停留在我那年十七歲的回話:「做人,別這麼迷信。」 一轉眼數十年,走到今天,我把這本舊舊的書帶到醫院內,想還給臨行前的他,心裡還想跟他說,我到訪過很多地方,人生,當然,亦不如我所想像的,起碼我想到訪的地方,切爾諾貝爾,還是未去到。 幸好這本書在這一刻剛巧成為了保命之用。想歸還的書,還是最終歸還不到。我決意,晚一點把書燒給剛離開的他。 這也許,算是另一種歸還。 病房內,次子看看四周,最終冷靜下來。 他問:「你與我父親認識嗎?」 我說認識,但不熟,算是煙友吧。 次子:「不可能,他從不抽煙的。」 我:「哦⋯不是香煙,我是指校堂內燃點的聖煙(frankincense)。」 次子點頭,我:「不好意思,我要趕下一場,節哀順便。」 轉身一刻我又想笑了,這位當初在學校後山叫我把風,一天抽兩包煙的副校長,在「家內」的父親形象原來是不抽煙的。 人,真奇妙。又一個要保守一輩子的秘密。 離開醫院期間,在醫院旳升降機內,站著我和另一人。 這個人原來是該醫院的護士長。 她突然打破靜默淡淡説:「你⋯不是神父。」 一語道破,我:「從來沒說過我是。」 護士長:「有興趣轉工就打俾我。高收入,極痛苦。」 我接過她的卡片後笑說,問問自己,人生哪有不苦的事。 我:「這裡工作?我沒有這方面的學歷。」 她:「找你的工作,不需學歷,有一半要求,是你懂開口講話就可以了,看你剛才懂『執生』,沒頭破血流般離開病房。算不容易。我也在場,我聽到。」 我:「那入職要求的另一半呢?」 她:「⋯就是⋯不介意只當壞蛋。」 ⋯到底當了甚麼工作,晚點再說。 人生就是這樣,悲歡離合的見過很多。總教人哭笑難分。 光怪陸離。 ******* 回到這一刻在家中倒掛的我,看來帶點妖異的行為,亂轟著左右耳兩極反差的聲音碰撞,感覺亂聲敲醒自己的腦袋。敲醒了,無感的狀態,慢慢又會回來找我。這份無感,也許就是令我擅於我的工作。 這一點,慈欣是不知道的。 不正常?也許⋯不如先答我,甚麼才算正常? 也許,天生一條怪命,怪命遇怪人。怪人做怪事,怪事講怪話。 有差不多十一年沒再見過或聽過任何有關浦銘心的人和事,唯一知道她重婚了。 忘了說,我也展開了另一段人生的章節。 遇上了一個人叫戴慈欣。 一個極樂觀亦非常淡然的人。 戴慈欣是一個平均心跳一分鐘四至五十的一個人。凡事也能這麼淡然,有時候我會想,到底她能激動嗎,還是她自己根本不知何為淡然,因為她不知所以不懂?不知還是不懂,不懂又怎會知?知但又選擇不懂,又是另一個層次的事。這點我也不知道。 嘗試試探證實她到底是否真的這樣平淡我相信是我們相遇的起點。 約她去玩過山車,她依舊淡然,結果是我吐了三遍。 把她推到海裡去,她竟然說,難得下水,不如索性直接游過對面岸回家。 我說,天生能擁有這個甚麼也能這麼淡然的特質,她應該去當太空人。 她笑說,地球遠比太空奇幻得多。 她教曉了我,欣賞共存的美。 還記得約會中的一個狂雨晩上,我和她失去了聯絡兩個半星期。 她找到我獨個兒呆坐在戶外雨中。 良久後,我跟她說:「我唔想食藥。」 我:「自己知自己事,你仲有得升,喺唔喺埋一齊,不如諗清楚先。」 戴慈欣呼氣說:「我個世界好簡單,曾經,世界有我,世界有你,依家,世界有我地。」 就這樣。 ****** 三年後的一個深夜,公路下的底部。 一個兇案現場。 四周佈滿了該有的人,事,物。 這夜微雨帶雪,我站在黃線外,在吃魚蛋粉。放了太多辣椒油,頭冒汗,很辣。 街很冷清,沒甚麼途人。聽說是黑幫仇殺,又好像不是,是一宗大型銀行械劫案。看起來像流浪漢在街頭上冷死了。 聽到現埸的黑車司機説,有死者兩名,嘴巴用針線縫紉起來。死因是失血過多,割脈。 我:「𠝹手橫𠝹想人救,直𠝹冇得救。」 站崗男:「咩話?」 我繼續吃著不語。 站崗男:「你又知?」 我:「⋯因為俾著我,我都會咁做。」 男的打量過我說:「做盛行?」 我:「雜工。」 他:「咩係雜工?」 我:「即係乜都撈下。」 他見街上沒行人,算是冷清,基本上途人來說只得我,一個在公路橋下忙於吃湯粉的途人。 他:「先生,夜媽媽一個人喺橋底食麵,好清閒呀?」 我:「呢個鐘數,邊個唔清閒?」 他望望四周說:「路過⋯?定係响度住?」 我:「一半路過。」 他:「另一半呢?」 我邊吃邊說:「我太太煲咗湯俾我。」 他由上而下打量我身上上下下好一會兒,我看得出他一定覺得我是位精神病患者。 遠處蹲在死屍旁邊的戴慈欣靜悄悄上前步近,交了一個䁔壺過我,青紅蘿蔔煲鮑魚骨。 慈欣輕聲在我耳邊說:「喂我粒魚蛋呢?」 我遞過半碗仍冒出䁔煙的湯粉給她。 「幾點收?」我問。 「有排,橋底下面有個地下城,起碼有六七十個小朋友喺裡面。販賣人口。」她說。 拿著證物的人走過。 「流浪漢都戴金勞。」我問。 「守門人。」她答。 「落手嗰個⋯新手?」我問。 「慣犯。」她答。 「哦⋯咁妳做嘢先⋯凍,屋企等。」我把頸巾套在她頸項上,然後說罷轉身離開。 戴慈欣任職所管理的組別叫小兒科,整個組別只得三位成員。 如名,日常,小兒科看起來像一個不被看起的組別。看著開學放學期間,協助小朋友過馬路,上下校車,處理走散了的家長/小孩等「小事情」。 只是不太多人理解,這個小兒科其實有多沉重。 虐兒,販賣人口,黑道掛勾等複雜事情,只要一切與小孩有關的,小兒科都要參與。 正因為這個原因,她的平淡,才能勝任這份沉重的工作。 亦因為這個原因,我們從沒想過有小孩之意。 ****** 這幾年間,人生真的改變了很多。 生活,習慣,心態,大事,小事,也都改變了。 每當我感到暴躁的時候,規則很簡單,講話,易傷人,不講話。只勞動。 有一次,無感日間突發來襲,我把私家車停在公路旁,走到附近興建中的工程地,走近一位破石的工程人員說:「師父,拆牆呀?」 工程人員冷說:「又係你?走啦~俾阿頭見到又屌𨳊我㗎喇。」 我:「幫幫手,兩舊,去飲個晏茶。好快,半粒鐘。」 工程人員:「我知你快,就係因為你快,咪顯得我哋慢囉,喂,大把兄弟要開飯㗎。次次嚟到一個頂三個,咁唔係辦法呀明唔撚明呀。走啦~」 我:「師父,實不相瞞,我有情緒病,而家好興,我醫生教我,一興就搵埲牆嚟打,拆牆,點都好過拆人。」 工程人員看看自己手上的大鐵鎚:「頂,咁你都講得出口。我高你兩個頭,重你起碼兩倍,鐵鎚重要喺我手,講唔通喎。」 他站起來,剛好太陽在他身後,身影蓋過我整個人。 工程人員:「兩舊,卄分鐘。」 我:「三十。」 工程人員:「卄五分鐘。」 我:「二十九。」 工程人員:「卄七。」 我:「頂你個肺咁撚幼稚,殺。一手交錢,一手交鎚。」 工程人員:「俾錢人自己拆,奇𨳊怪。」 ****** 家內。 戴慈欣:「我心情好個世界都會好D,你信唔信?」 我和她靜默對望了足足一分三十秒。 「⋯」 「⋯」 過程中我們一直沒對話,亦沒表情,但我的眼睛抱著一個「係唔撚係呀?」的狀態。 她用眼回我 一個堅定「係呀⋯真㗎。」的眼神。 「⋯」 「⋯」 一分三十一秒我開口說:「⋯唔信。」 她:「係真㗎。」 我:「邊個話?」 她:「我啊媽。」 我:「何以見得?」 她:「用雙眼。」 我:「願聞其詳。」 她:「係㗎,細個,父母離婚,我好唔開心,三晚之後切爾諾貝爾就出事。⋯1986年。 有次失戀嘅第二日,沙林毒氣事件,1995年3月20日。再到我媽媽過身嗰晩,榕樹頭大火,2009年。」 我:「⋯」 她:「所以,我真係唔可以唔開心㗎。」 我沒回話,因為每個人,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切爾諾貝爾。 她家牆上貼滿了世界各地黑白的名信片,暫共六百七十七張。全都是她自己寄給自己的,她說是過去的她寄給未來的自己。 我看到一張來自京都的名信片,背後手寫著「感受」兩個字。 待她睡著了,我拿起原筆,在「受」字入面填上一個「心」字。 這樣的一小筆,在這海量般的名信片堆內,也許她一輩子也未必留意到。 穿上外套,靜靜地離開了。 對,一起而不同住,因她住我隔壁。我們共用著一牆之隔的空間,牆壁中拿走了一塊石磚,她為這個牆洞訂造了一個小窗簾。 受字入面造個心。 妳會看到 嗎。 董折 「受字入面造個心 這晚像個 從前不會的字 現在伴你 在市郊看雨 這一刹 文字無用處 一一推翻 過去學的 萬個字 彷彿兩半 别後重遇 此刻方知命運原意 一一推翻 過去學的 甜蜜的真義 沒字典 解得似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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麥浚龍 林嘉欣 《字典 與 聖經》 創作背景 「大地就算沒有光 你也在照 你也令老樹回春 久旱下雨 如同給我小月兒 目下幻國 是你所賜予 闢地球 來二人共處⋯」 漆黑中。 董折在家廳中把自己整個人倒掛起來。 血液在體內急速衝到腦袋,地上放著殘舊的一台discman,和另一台mini discman,各一耳機同時戴在頭頂離地一尺的他,音量調較到最大。 左邊耳機轟炸著節拍重型敲擊音樂。右耳機轟炸著粵劇戲曲。 看不到表情。只見他一個呆呆的倒掛於漆黑中。 每晩定時定候零時四十五分左右這樣瘋狂倒掛亂轟直到滿天星斗時。 或許這是他自控情緒的一種出口。 從轟炸嘈音中尋找一份寧靜。 匆匆一個十多年,忘記了這個極端的習慣從何開始培養出來的。 忘了何時不再開燈,忘了何時開始躁動。 忘了何時開始接受凡事都放輕一點,世事中份份細事也總帶著一份不足為奇的心態。 近這一年間我開始看到幻象。眼角的影像變得殘影化。 也許正在睡夢。 睡前服那顆,令我睡得還好。 相反日間服的那顆,卻使我無感地憤怒。 憤怒於思緒中的無感。 如,年少時曾經為我當證婚人的副校長三個月前過身了。老人病,沒甚麼痛苦。 還記得在場一眾家屬及舊生們全都正在默哀,不太懂說話的我站立在病房內人群的最後排。 合眼聽到哭泣嘆息聲,張眼看到哭泣皺眉相。 情緒太多,臉上帶冷。 我只是哭不出。 相信近年最感到尷尬的是,就在這個靜默的一刻。我竞然忍不住笑了出來。 我完全明白旁人的不解,甚至乎惹來怒目相向也一點都不出奇。 我只是在苦笑,該哭卻沒淚,永比能夠呼天搶地的來得更痛,更悲。 眼前懂哭的一群,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的,能夠完好地表達自己,是種天大的幸運。你們全都是寵兒。 而副校長的次子顯得比較衝動, 次子似箭般上前跟我說:「笑咩?」 我說我笑,是因為⋯我相信留下肉身的他,一定去了一個比這裡更好的地方。 次子靜了,他打量一下我,見我穿得一身黑,手上拿著一本厚厚而沒有外殼的書籍,或許他自然地相信我手上拿著的一定是本聖經。 急才之說:「⋯願⋯肉身開花結果。」 次子說:「神父?」 又一急才之說:「唔⋯我們哪個不是祂的兒子?況且,哀傷,不一定只得哭。」 我手上拿的其實是一本厚厚舊舊而過時了的一本「黃頁」。 二十三年前,在一個日落西斜的下課校園,副校長從他工作室書桌下倒出一杯烈酒,他說,如果有人問起的話,這杯「杯中物」叫熱茶。 還記得當日,我跟他說,我準備要結婚。 副校長望著我,見我不像在說笑,他問:「幾時?」 我:「今晚。」 副校長喝著杯中物,他對著我笑說,名字只得兩個字的人,性格如名,像總是缺了些什麼似的,他所認識的但凡名字只得兩字的,命途都是怪怪的。 他跟我說,世界之大,我們永遠都只會是自己人生中的井底蛙。 我回話,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。我想終有一天,我要到切爾諾貝爾走走。 他喝光了杯中物。從書堆中找出一本殘舊而厚厚的黃頁給我。 他淡淡地說:「我快將六十歲,萬里路我走過很多,亦跌過很多,最終,我的終點還是隱於一所高中校內。你有你的路。跌痛,別哭,因為世界上,其實並不存在太多同情。」 四五杯烈酒後,他說:「不知需要用多久的時間,但相信一天當你把整個書內的電話號碼全都打通了,或許到時候你想去的地方,才被解封。」 我接過這本厚厚的書。還未及反應過來,他還說了一句我緊記到今天的話。 他說:「有些人,有些地方,或許一輩子也未必遇到,或去到。姓董名折,到底是終有天要學會懂得怎樣去為人生而折腰吧。會否折腰⋯是你自己的路。」 這段對話的結束,停留在我那年十七歲的回話:「做人,別這麼迷信。」 一轉眼數十年,走到今天,我把這本舊舊的書帶到醫院內,想還給臨行前的他,心裡還想跟他說,我到訪過很多地方,人生,當然,亦不如我所想像的,起碼我想到訪的地方,切爾諾貝爾,還是未去到。 幸好這本書在這一刻剛巧成為了保命之用。想歸還的書,還是最終歸還不到。我決意,晚一點把書燒給剛離開的他。 這也許,算是另一種歸還。 病房內,次子看看四周,最終冷靜下來。 他問:「你與我父親認識嗎?」 我說認識,但不熟,算是煙友吧。 次子:「不可能,他從不抽煙的。」 我:「哦⋯不是香煙,我是指校堂內燃點的聖煙(frankincense)。」 次子點頭,我:「不好意思,我要趕下一場,節哀順便。」 轉身一刻我又想笑了,這位當初在學校後山叫我把風,一天抽兩包煙的副校長,在「家內」的父親形象原來是不抽煙的。 人,真奇妙。又一個要保守一輩子的秘密。 離開醫院期間,在醫院旳升降機內,站著我和另一人。 這個人原來是該醫院的護士長。 她突然打破靜默淡淡説:「你⋯不是神父。」 一語道破,我:「從來沒說過我是。」 護士長:「有興趣轉工就打俾我。高收入,極痛苦。」 我接過她的卡片後笑說,問問自己,人生哪有不苦的事。 我:「這裡工作?我沒有這方面的學歷。」 她:「找你的工作,不需學歷,有一半要求,是你懂開口講話就可以了,看你剛才懂『執生』,沒頭破血流般離開病房。算不容易。我也在場,我聽到。」 我:「那入職要求的另一半呢?」 她:「⋯就是⋯不介意只當壞蛋。」 ⋯到底當了甚麼工作,晚點再說。 人生就是這樣,悲歡離合的見過很多。總教人哭笑難分。 光怪陸離。 ******* 回到這一刻在家中倒掛的我,看來帶點妖異的行為,亂轟著左右耳兩極反差的聲音碰撞,感覺亂聲敲醒自己的腦袋。敲醒了,無感的狀態,慢慢又會回來找我。這份無感,也許就是令我擅於我的工作。 這一點,慈欣是不知道的。 不正常?也許⋯不如先答我,甚麼才算正常? 也許,天生一條怪命,怪命遇怪人。怪人做怪事,怪事講怪話。 有差不多十一年沒再見過或聽過任何有關浦銘心的人和事,唯一知道她重婚了。 忘了說,我也展開了另一段人生的章節。 遇上了一個人叫戴慈欣。 一個極樂觀亦非常淡然的人。 戴慈欣是一個平均心跳一分鐘四至五十的一個人。凡事也能這麼淡然,有時候我會想,到底她能激動嗎,還是她自己根本不知何為淡然,因為她不知所以不懂?不知還是不懂,不懂又怎會知?知但又選擇不懂,又是另一個層次的事。這點我也不知道。 嘗試試探證實她到底是否真的這樣平淡我相信是我們相遇的起點。 約她去玩過山車,她依舊淡然,結果是我吐了三遍。 把她推到海裡去,她竟然說,難得下水,不如索性直接游過對面岸回家。 我說,天生能擁有這個甚麼也能這麼淡然的特質,她應該去當太空人。 她笑說,地球遠比太空奇幻得多。 她教曉了我,欣賞共存的美。 還記得約會中的一個狂雨晩上,我和她失去了聯絡兩個半星期。 她找到我獨個兒呆坐在戶外雨中。 良久後,我跟她說:「我唔想食藥。」 我:「自己知自己事,你仲有得升,喺唔喺埋一齊,不如諗清楚先。」 戴慈欣呼氣說:「我個世界好簡單,曾經,世界有我,世界有你,依家,世界有我地。」 就這樣。 ****** 三年後的一個深夜,公路下的底部。 一個兇案現場。 四周佈滿了該有的人,事,物。 這夜微雨帶雪,我站在黃線外,在吃魚蛋粉。放了太多辣椒油,頭冒汗,很辣。 街很冷清,沒甚麼途人。聽說是黑幫仇殺,又好像不是,是一宗大型銀行械劫案。看起來像流浪漢在街頭上冷死了。 聽到現埸的黑車司機説,有死者兩名,嘴巴用針線縫紉起來。死因是失血過多,割脈。 我:「𠝹手橫𠝹想人救,直𠝹冇得救。」 站崗男:「咩話?」 我繼續吃著不語。 站崗男:「你又知?」 我:「⋯因為俾著我,我都會咁做。」 男的打量過我說:「做盛行?」 我:「雜工。」 他:「咩係雜工?」 我:「即係乜都撈下。」 他見街上沒行人,算是冷清,基本上途人來說只得我,一個在公路橋下忙於吃湯粉的途人。 他:「先生,夜媽媽一個人喺橋底食麵,好清閒呀?」 我:「呢個鐘數,邊個唔清閒?」 他望望四周說:「路過⋯?定係响度住?」 我:「一半路過。」 他:「另一半呢?」 我邊吃邊說:「我太太煲咗湯俾我。」 他由上而下打量我身上上下下好一會兒,我看得出他一定覺得我是位精神病患者。 遠處蹲在死屍旁邊的戴慈欣靜悄悄上前步近,交了一個䁔壺過我,青紅蘿蔔煲鮑魚骨。 慈欣輕聲在我耳邊說:「喂我粒魚蛋呢?」 我遞過半碗仍冒出䁔煙的湯粉給她。 「幾點收?」我問。 「有排,橋底下面有個地下城,起碼有六七十個小朋友喺裡面。販賣人口。」她說。 拿著證物的人走過。 「流浪漢都戴金勞。」我問。 「守門人。」她答。 「落手嗰個⋯新手?」我問。 「慣犯。」她答。 「哦⋯咁妳做嘢先⋯凍,屋企等。」我把頸巾套在她頸項上,然後說罷轉身離開。 戴慈欣任職所管理的組別叫小兒科,整個組別只得三位成員。 如名,日常,小兒科看起來像一個不被看起的組別。看著開學放學期間,協助小朋友過馬路,上下校車,處理走散了的家長/小孩等「小事情」。 只是不太多人理解,這個小兒科其實有多沉重。 虐兒,販賣人口,黑道掛勾等複雜事情,只要一切與小孩有關的,小兒科都要參與。 正因為這個原因,她的平淡,才能勝任這份沉重的工作。 亦因為這個原因,我們從沒想過有小孩之意。 ****** 這幾年間,人生真的改變了很多。 生活,習慣,心態,大事,小事,也都改變了。 每當我感到暴躁的時候,規則很簡單,講話,易傷人,不講話。只勞動。 有一次,無感日間突發來襲,我把私家車停在公路旁,走到附近興建中的工程地,走近一位破石的工程人員說:「師父,拆牆呀?」 工程人員冷說:「又係你?走啦~俾阿頭見到又屌𨳊我㗎喇。」 我:「幫幫手,兩舊,去飲個晏茶。好快,半粒鐘。」 工程人員:「我知你快,就係因為你快,咪顯得我哋慢囉,喂,大把兄弟要開飯㗎。次次嚟到一個頂三個,咁唔係辦法呀明唔撚明呀。走啦~」 我:「師父,實不相瞞,我有情緒病,而家好興,我醫生教我,一興就搵埲牆嚟打,拆牆,點都好過拆人。」 工程人員看看自己手上的大鐵鎚:「頂,咁你都講得出口。我高你兩個頭,重你起碼兩倍,鐵鎚重要喺我手,講唔通喎。」 他站起來,剛好太陽在他身後,身影蓋過我整個人。 工程人員:「兩舊,卄分鐘。」 我:「三十。」 工程人員:「卄五分鐘。」 我:「二十九。」 工程人員:「卄七。」 我:「頂你個肺咁撚幼稚,殺。一手交錢,一手交鎚。」 工程人員:「俾錢人自己拆,奇𨳊怪。」 ****** 家內。 戴慈欣:「我心情好個世界都會好D,你信唔信?」 我和她靜默對望了足足一分三十秒。 「⋯」 「⋯」 過程中我們一直沒對話,亦沒表情,但我的眼睛抱著一個「係唔撚係呀?」的狀態。 她用眼回我 一個堅定「係呀⋯真㗎。」的眼神。 「⋯」 「⋯」 一分三十一秒我開口說:「⋯唔信。」 她:「係真㗎。」 我:「邊個話?」 她:「我啊媽。」 我:「何以見得?」 她:「用雙眼。」 我:「願聞其詳。」 她:「係㗎,細個,父母離婚,我好唔開心,三晚之後切爾諾貝爾就出事。⋯1986年。 有次失戀嘅第二日,沙林毒氣事件,1995年3月20日。再到我媽媽過身嗰晩,榕樹頭大火,2009年。」 我:「⋯」 她:「所以,我真係唔可以唔開心㗎。」 我沒回話,因為每個人,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切爾諾貝爾。 她家牆上貼滿了世界各地黑白的名信片,暫共六百七十七張。全都是她自己寄給自己的,她說是過去的她寄給未來的自己。 我看到一張來自京都的名信片,背後手寫著「感受」兩個字。 待她睡著了,我拿起原筆,在「受」字入面填上一個「心」字。 這樣的一小筆,在這海量般的名信片堆內,也許她一輩子也未必留意到。 穿上外套,靜靜地離開了。 對,一起而不同住,因她住我隔壁。我們共用著一牆之隔的空間,牆壁中拿走了一塊石磚,她為這個牆洞訂造了一個小窗簾。 受字入面造個心。 妳會看到 嗎。 董折 「受字入面造個心 這晚像個 從前不會的字 現在伴你 在市郊看雨 這一刹 文字無用處 一一推翻 過去學的 萬個字 彷彿兩半 别後重遇 此刻方知命運原意 一一推翻 過去學的 甜蜜的真義 沒字典 解得似」